次日卯时三刻,林昭踩着晨露踏进村东头的桑家小院。
竹门半掩着,院里堆着几筐新采的桑叶,叶尖还凝着水珠。
正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桑璃端着陶盆出来,见是他,指尖一抖,盆里的水溅湿了青布裙角。
"捕头大人起得倒早。
"她垂眸擦手,发间的银簪晃了晃,"可是为昨日那撮毛?
"林昭没接话,目光扫过她怀里的青瓷罐——和昨夜窗纸上映出的那个一般模样。
罐口的蜡封有新鲜的裂痕,他注意到她左手小指指甲缝里沾着金粉,和张屠户案发现场兽毛上的金箔碎屑颜色极像。
"桑姑娘说那不是普通野兽。
"他解下腰间铁尺搁在石桌上,"我想听听,是哪种不普通的。
"桑璃低头绞着围裙,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清脆的声音里裹着她极轻的叹息:"十年前,我阿娘临终前说过个故事。
她说上古时有凶兽,能吞日噬月,皮毛沾着天地戾气......"她突然顿住,抬眼时眸中泛着水光,"可那都是老辈人哄孩子的话,当不得真。
"林昭伸手按住她欲收回去的手腕。
她的皮肤烫得反常,腕骨细得像根竹枝,却在他掌心绷成弦。
"桑姑娘昨夜翻来覆去没睡吧?
"他指腹擦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窗纸上映着你抱着罐子掉眼泪的影子,我在县衙都瞧得见。
"桑璃猛地抽回手,青瓷罐"砰"地磕在门槛上。
罐口爬出的银蚕受了惊,"嗖"地钻回罐里。
她慌忙用袖子遮住罐身,声音发颤:"你......你到底要查什么?
""查张屠户胸口那五道爪痕。
"林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摊开是撮焦黑的兽毛,"查这毛上为什么沾着金粉,查桑林里为什么会有反常的薄霜——桑姑娘,你养蚕的,该知道霜落桑林意味着什么。
"桑璃的脸霎时煞白。
她盯着那撮毛看了许久,忽然抓起毛凑到鼻尖。
林昭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像是被什么气味刺痛了,"是......焚天木的味道。
"她喃喃道,"我阿娘说过,上古饲兽者用焚天木烧的炭喂凶兽,炭灰里掺着金粉......"院外传来粗嗓门的吆喝:"林捕头!
"赵大山扛着猎叉跨进来,腰间挂着的野兔还在蹬腿,"我听小六子说你要进山,咱猎户对这林子熟,我给你带路!
"林昭将兽毛重新包好,余光瞥见桑璃正把青瓷罐往怀里按,像是要把什么宝贝按进骨头里。
"桑姑娘若想起什么,"他扣上铁尺的铜环,"夜里敲县衙后窗。
"日头过了三竿,林昭跟着赵大山钻进后山。
林子里静得反常,鸟雀的啼鸣都哑了,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惊起几片枯叶。
"上月十五夜里,我在鹰嘴崖下守猎。
"赵大山压低声音,"听见山坳里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在啃骨头。
我摸过去瞧......"他咽了口唾沫,"地上全是血,树桩子上卡着半截兽爪,比我猎叉头还大。
"林昭的手按在左眼上。
昨夜的麻痒又涌上来,像是有蚂蚁顺着血管往眼眶里钻。
他突然顿住脚步——前方的灌木丛被烧得焦黑,焦土上散落着白森森的兽骨,有些骨头还黏着半融化的黑渣,像是什么燃烧后的余烬。
"上个月这儿还是片野莓丛。
"赵大山踢开块焦木,露出下面压着的鹿角,"我媳妇来摘过果子,咋就平白烧起来了?
"林昭闭上右眼。
左眼的麻痒化作灼热,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
他看见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妖兽,浑身燃着幽黑的火焰,正用利爪撕开一头麂子的肚皮。
它的皮毛上沾着金粉,每走一步,脚下的草就结出白霜。
画面闪过时,他听见妖兽喉咙里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低鸣,像是某种被篡改过的兽吼。
"林捕头?
"赵大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林昭踉跄一步,扶住棵焦树,掌心沾了一手黑灰。
"这妖兽......"他哑着嗓子,"不是自己变异的。
"归村时己近黄昏。
林昭攥着从焦土中捡的兽骨冲进桑家小院,正撞见桑璃蹲在蚕房外,指尖抵着只灰扑扑的蚕。
那蚕原本蔫头耷脑,被她一碰,突然爆发出金色的光,竟在半空织出张闪着荧光的网。
"这是......"林昭举起兽骨,"你看看这个。
"桑璃的指尖刚碰到兽骨,皮肤下就泛起青色纹路,像是血管里游着条发光的小蛇。
她浑身剧震,瞳孔缩成针尖:"基因链......断裂重组......"她猛地甩开兽骨,后退两步撞在蚕架上,"这是天蚕族的禁术!
用兽类基因做茧,把别的野兽改造成......""改造成什么?
"林昭逼近她,"改造成会烧林子、会结霜、皮毛沾金粉的怪物?
"桑璃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蚕网上。
那网被泪水一烫,"嗤"地化作金粉消散。
"别问了!
"她哭着摇头,"问下去会死人的......"村西头突然传来尖叫。
林昭转身时,看见半里外的老槐树上挂着个血糊糊的东西——是王二家的黄狗,被撕成两半的尸体正往下滴血。
更远处,有幽蓝的光在暮色里晃动,像是一双发着光的兽眼。
"妖兽!
"赵大山的吼声穿透暮色,"在村外的麦场!
"林昭抓起铁尺往外跑。
路过街角时,他瞥见李长青缩在墙根,手里攥着个褪色的青铜铃铛。
老村夫抬头的瞬间,两人目光相撞。
李长青的嘴角缓缓勾起,像是在笑,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嘴角——他的瞳孔里,竟泛着和麦场那幽蓝之光一样的颜色。
麦场方向的尖叫更响了。
林昭跑得更快,靴底碾过碎石子,脑子里反复闪着妖兽记忆里的画面:黑焰妖兽吞噬其他动物时,始终避开了人类的气味。
他突然刹住脚步。
那些尖叫里,混着孩童的哭声,混着妇女的惊呼,却独独没有被撕咬时的痛嚎——这不对劲。
林昭握紧铁尺,朝麦场狂奔而去。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方染血的帕子——那是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父母时,母亲塞给他的。
帕子上的血早己发黑,却还留着淡淡的焚天木香气。
麦场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林昭看见那只妖兽了——比记忆里的小些,皮毛上沾着金粉,正用爪子拍打着谷仓的门。
门后传来小鸡的叽叽声,混着个小娃抽抽搭搭的哭:"阿娘,小鸡怕......"妖兽的爪子停在半空。
它歪着头,喉间发出的不再是撕咬时的凶吼,反而像在哄什么。
林昭的左眼突然发烫。
他看见妖兽的记忆碎片——一个穿着青布衫的身影,正往它嘴里塞掺着金粉的炭块,轻声说:"去,把谷仓里的小鸡吓哭,让他们以为你要吃人。
""原来如此。
"林昭的铁尺在掌心转了个花,"你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人。
"他踩着麦秆冲过去,铁尺重重砸在妖兽后腿上。
妖兽吃痛跳开,回头时,林昭看清了它眼里的慌乱——那不是凶兽的凶光,而是被人驱使的恐惧。
村外的山坳里,李长青捏碎了青铜铃铛。
碎渣里爬出只银蚕,正是桑璃罐子里那只。
他舔了舔嘴角,望着麦场方向的火光,低笑出声:"林捕头,你以为查到了真相?
"他从怀里掏出块刻满纹路的玉牌,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等天蚕玉简认主......"玉牌突然震了震,表面浮现出一行血字:"她要醒了。
"李长青的笑僵在脸上。
他抬头望向桑家小院的方向,那里的窗纸上映着个影子——比昨夜更高挑,比昨夜更清晰,发间的银簪闪着冷光,像是把要刺进他喉咙的刀。
林昭站在麦场边缘,目光紧盯着那只妖兽。
它的爪子悬在谷仓门上,喉间发出的低鸣里竟带着几分焦躁,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却不得其法。
门后小娃的哭声渐弱,转而传来母鸡护崽的咯咯声——原来这妖兽真正的目标,是谷仓里的小鸡。
"赵叔,"林昭回头喊住追来的猎户,"去把村东头老周家的山羊牵来。
"赵大山愣了愣:"那畜生不是在圈里?
""牵来。
"林昭解下腰间铁尺,在地上划出半道圆弧,"它要的是活物,山羊比小鸡显眼。
"他指腹蹭过铁尺上的铜环,昨夜通过兽瞳看到的画面在脑中翻涌——妖兽吞噬麂子时,喉头动的频率与此刻如出一辙,那是饥饿却被强行压抑的进食本能。
赵大山虽不解,却依言而去。
林昭则绕到麦场西侧,将随身携带的麻绳缠在两棵老槐树上,又往绳上泼了半坛从桑家蚕房顺来的蚕沙——他记得桑璃说过,天蚕族饲兽时常用蚕沙混淆兽类嗅觉。
不多时,山羊被牵来。
老周头骂骂咧咧:"林捕头,我家羊要是少根毛——""少根毛我赔你十只。
"林昭打断他,将山羊拴在麦场中央的石磙上。
山羊"咩咩"叫着,甩动的脖颈上挂着串铜铃,清脆的响声惊得妖兽猛地转头。
果然,妖兽的瞳孔缩成细线。
它放弃谷仓,西爪着地缓缓逼近山羊,皮毛上的金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林昭屏住呼吸,左手按在左眼上——兽瞳的灼热感涌来,他看见妖兽记忆里闪过李长青的脸,老人正将金粉混着炭灰塞进它嘴里,哑声命令:"去吓散村东的鸡群,咬坏西头的羊圈,要让他们以为是凶兽现世。
""来了。
"林昭低喝一声。
妖兽前爪刚搭上石磙,他猛拽麻绳。
两棵槐树间的网兜"唰"地落下,将妖兽兜了个正着。
赵大山从草垛后跳出,挥着猎叉抵住妖兽后颈:"娘的,看你还往哪儿跑!
"妖兽发出刺耳的尖啸,皮毛突然腾起幽黑火焰。
网兜的麻绳瞬间被烧断,它撞开猎叉,前爪重重拍在林昭胸口。
林昭被撞得飞出去,后背撞上谷仓,铁尺"当啷"落地。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抬头正看见妖兽用爪子抠自己的咽喉——它的獠牙刺破了血管,黑血混着金粉喷溅在麦秆上,喉管里发出类似齿轮崩裂的声响。
"别让它死!
"林昭扑过去,却晚了一步。
妖兽的身体突然蜷缩成一团,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最后竟化作一堆混着金粉的黑灰,只余下一颗泛着幽蓝光泽的兽核,嵌在灰堆中央。
林昭蹲下身,用帕子裹住兽核。
帕角沾着的陈年血渍与兽核上的幽蓝交叠,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夜,玄冥卫的驻地也有这样的幽蓝光芒,父母的尸体旁,同样散落着金粉与黑灰。
他捏紧兽核,指节发白。
"这......这是咋回事?
"赵大山凑过来,盯着灰堆首发愣,"好端端的咋自己碎了?
""有人不想让它开口。
"林昭站起身,将兽核揣进怀里,"或者说,不想让我们知道它被谁养着,被谁训着。
"他望向村西头的方向,李长青的屋灯早己熄灭,但窗纸上仿佛还印着那抹阴恻恻的笑。
月光渐沉,林昭抱着装着黑灰的木匣往县衙走。
路过桑家小院时,窗纸后的影子仍在,这次他看清了——那影子的发间银簪,与桑璃头上那支分毫不差,却比活人多出几分冷硬的棱角,像是......某种被封印的存在。
"仵作老张头,"林昭踢开县衙后堂的门,将木匣重重搁在案上,"连夜剖了这些灰。
"他扯下帕子擦脸,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木匣上,"我要知道,这畜生肚子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