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皇朝,浔南,靖安县。
残阳恋恋不舍地洇染西天,余晖倾洒,将青石板街巷切割成明暗相间的画卷。
暮色浸透街巷时,摊贩们正忙着收整竹匾与木架。
扁担压肩的吱呀声里,行人影子被拉得细长,在地面蜿蜒如游动的墨痕。
三个背负环首刀的衙役行至糕点摊前。
刀柄铁环随步伐轻晃,惊起几只衔着暮色的麻雀。
“季伯,来三个蒸饼。”
为首的中年衙役沈三林抬手拂开额前汗湿的碎发,腰间的牛皮钱袋在暮色中泛着油光。
正收拾竹匾的老汉闻声抬头,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
当看到其中一人时,脸上立时堆满笑容,忙不迭推开沈三林递来的铜板。
“几位爷星夜当差劳苦,老汉哪敢收钱?
这就拿上。”
说着,他揭开尚冒热气的蒸笼布,仔细挑拣还算新鲜的蒸饼。
右侧衙役刘全眼底掠过一丝狡黠,胳膊肘捅了捅身旁青年,调侃道:“好你个季老头,昨儿我买饼时你怎不说这话?
莫不是见着姜莱小子在,想攀交情?”
“哎哟,老汉哪敢呀,”季伯讪笑,“昨日刘爷穿的便服,老眼昏花,没认出来嘛!
今儿个可穿得板正。”
他将最大一个蒸饼递向那年轻男子:“姜莱小哥,这个大,不够吃老头子这儿还有,管够!”
唤作姜莱的青年走上前。
束着高马尾的乌发被残阳镀成蜜色,肩线挺括如刀削,眼尾微垂,透着温润。
若非那身左胸写着“备役”二字的衙役服,倒似哪家闯荡江湖的年轻公子。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塞进老汉掌心:“季伯别推辞。
您每日天不亮就揉面,我们怎好白拿?”
老汉双手虚挡,连连推拒:“哎,哎,使不得!
这可使不得呀!
哎...哎呀!”
然而眼尾却己笑出了褶子,嘴里念叨着:“姜莱小哥这性子…得,老汉收着!
明儿给你留最好的桂花米糕,搁了新晒的糖桂花呢!”
“嘿,偏心都不掩饰了?”
刘全大笑。
姜莱颔首致谢,接过蒸饼咬开,松软表皮绽开,热气裹着麦香扑面。
三人转身时,暮色己漫过青砖黛瓦。
临街商铺陆续挑出灯笼。
朱红纱灯绣着“酒”字,羊角灯映得糕点铺糖霜晶莹。
货郎摇着拨浪鼓,在渐浓夜色中辟出一条橙黄光径。
沿途商贩与行人见三人,皆乐呵呵招呼,三人亦点头回应。
“姜莱小子,你这人缘儿快赶上县太爷了。”
刘全狠狠咬了一口饼,饼屑簌簌落下,边走边说:“咱靖安的百姓啥时候对衙役这么热络过?”
姜莱咽下蒸饼,正色道:“大人日夜操劳,为靖安疏浚河道、整饬学宫,岂是我这清闲小辈能比?
我只是略尽绵力,万不及大人一。”
言罢,忽又压低声音:“不过刘叔,方才那话可千万莫乱说。
小侄每月就领这点微薄俸禄养家,您可别害我丢了差事。
前些日子西街械斗,若非我替你挡下那一刀,婶子和阿弟怕真得跟别人姓了。”
“额……”刘全想起那柴刀锋刃距他的脖颈不过毫厘,若非姜莱手快一刀荡开,今日怕真是自己头七。
“嘿…刘叔是为你好,不说了,不说了。”
他干笑两声,埋头啃饼。
另一衙役沈三林捻着胡须,若有所思道:“话说你这大病一场后,变化怎如此之大?
武功路子让人看不清,这脑子也…”话未说完,姜莱白他一眼打断:“三林叔是嫌小侄以前呆傻?
忘了守忠小弟十三岁尿床那档事儿,还是我去帮你看好的?”
刘全顿时大笑:“嘿!
人姜小子确实不尿炕,老沈你还嫌弃上了!”
“我不是!
我没有!
别瞎说!
吃饼吃饼……”沈三林老脸一红,恨恨咬了一大口蒸饼,似要将尴尬全都吞下。
“哟,是姜小哥!
快来我们这儿玩呀,姜小哥~~~”软糯得近乎粘牙的呼唤声从路旁红楼二楼窗口飘来。
几个浓妆艳抹、薄纱轻绸的女子扭动腰肢,朝姜莱频频招手。
姜莱抬眼,摇头苦笑:“小弟囊中羞涩,受不起姐姐们盛情。”
“不要紧,不要紧!
姐姐们不要钱,就要你这个人儿~~~”她们嬉笑应和,目光肆无忌惮地流连在姜莱健硕身形上,唇角甚至隐有湿意。
姜莱轻叹一声:“姐姐们如此盛意,不去反倒显得小弟不识趣。
可惜公务在身,否则定要与姐姐们讨教一番深浅,失陪了!”
说完,他忙拽上沈三林与刘全,几乎是落荒而逃。
几位佳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难掩莫名失落。
远离那旖旎之地,三人脚步才放慢了下来。
刘全脸上挂笑,揶揄道:“姜小子,瞧见没?
还说你不招人?
她们怎不叫我和你三林叔?
眼里就剩你了!”
“刘叔,这话我可要原样学给婶子听。
她们哪是欢迎我?
分明是馋我身子!”
姜莱反驳。
“嘿!
你小子还怕吃亏?
你能吃亏么?”
刘全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三林见状插话道:“姜莱,你十六七了,该成家立业了,我看县里有意的人家不少,怎不找个媒婆说一个?”
“娶过来作甚?
一起熬苦日子?
三林叔你又不是不知我家境况。”
“什么叫熬苦日子?
我和你婶子成亲时家徒西壁,日子不也熬出来了?
当年……”眼见沈三林又要开讲古,姜莱赶紧截住话头:“我娘都没催,三林叔倒先操上心了。
我看您还是多操心守忠小弟吧,方才我眼角余光可瞟见他鬼鬼祟祟溜进那红楼了。”
“什么?!
当真?!”
沈三林瞬间僵住,眼瞪如铜铃,声调陡升。
“骗您作甚?
此刻赶去,兴许他裤子还没脱呢。”
姜莱语气笃定。
“这个逆子!”
沈三林低声咒骂,旋即对刘全、姜莱道:“我去料理家事,你们先行巡逻。”
说罢转身疾走,骂声随风飘来:“老子都没进过那楼子,他倒先享上了!
反了天了!”
后头,姜莱与刘全相视莞尔。
刘全瞥了眼前方十字岔路:“那便分头,一人一边,有动静记得招呼。”
又特意叮嘱姜莱:“你小子别仗着功夫好,见事就往死里冲!
病才好利索,再弄个殉职可不值当,为这点俸禄搭上命?
犯不上!”
“刘叔放心,我有分寸。”
姜莱拱手,择了左侧路口。
刘全在后头喊道:“留点神!
有事千万记得回来喊人!”
“知道了。”
姜莱摆手,身影渐没入夜色。
“这小子……”刘全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老姜,你儿子…是真长大了,能顶门立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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