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7年深秋,傍晚地点: 临江县,张家沟村,通往村外的泥泞土路天气: 暴雨如注,天色晦暗如雨,不是下,是砸。
冰冷的、黄豆大的雨点,裹挟着深秋的寒意,狂暴地鞭笞着大地,也鞭笞着路上那个瘦削蹒跚的身影。
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巨响和一片混沌的灰暗。
张小刚佝偻着背,像一株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在泥泞中艰难地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自行车。
车轮深陷在黏稠的黄泥里,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
冰冷的雨水早己浸透了他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校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少年嶙峋的肋骨轮廓。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但他身体上的寒冷,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左边颧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是刚才被张二虎那个混蛋用膝盖顶撞留下的;嘴角残留着泥水和一丝铁锈般的腥甜,那是牙齿磕破嘴唇的血迹;最让他心疼如绞的,是书包里那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高考物理精讲》。
那是他省吃俭用整整三个月,偷偷在镇上书店门口徘徊了无数次,才咬牙买下的“希望”。
此刻,这本承载着他唯一出路的书,被张二虎当着他的面,狞笑着撕成了两半,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
“呸!
就你这穷酸样儿,还想考大学?
做梦去吧!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张二虎那嚣张跋扈的嘲笑声,混杂着其他几个跟班的哄笑,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们推搡着他,把他像丢垃圾一样摔倒在冰冷浑浊的泥水里,溅起的泥浆糊满了他的脸和眼镜。
雨水冲刷着泥污,却冲不掉那刻骨铭心的屈辱。
泪水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视线模糊,不是因为雨水,而是因为心头的绝望。
他不敢抬手去擦,怕引来更疯狂的嘲笑。
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推着那辆沉重的破车,一步一步,朝着村尾那个同样破败的家挪去。
路过的土坯房窗户里,偶尔透出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麻木的、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
隐约有低语飘出雨幕:“啧,又是老张家那小子……读书?
读再多有啥用?
还不是泥腿子的命!”
“看那怂样,活该被二虎子收拾……他家那点底儿,供得起大学生?
笑话!”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小刚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窥探和议论,逃回那个虽然同样破败,但至少能给他一点点喘息空间的“家”推开吱呀作响、漏着风的破木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土腥气混合着灶台冷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桌上摇曳,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屋顶有几处漏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放在地上的破盆烂碗,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回响。
父亲张老实佝偻着背,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弥漫在空气里。
他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
母亲李秀兰正就着微弱的灯光,费力地缝补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层补丁的旧衣服。
看到儿子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地回来,她布满老茧的手一抖,针尖差点刺破手指。
“刚子…你…你这是咋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急切,放下针线就要起身。
“没事,妈,路上滑,摔了一跤。”
小刚低着头,声音嘶哑干涩,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他不想让父母再为他担心,更不想让他们知道那无休止的欺凌。
他们的懦弱和无力,本身就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默默地走到角落,放下书包,脱掉湿透的外衣,露出里面同样单薄、洗得发白的旧汗衫。
父亲只是抬了下眼皮,深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地咳了几声,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愁苦更深了。
他什么也没问,也许是知道问了也无用,也许是早己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麻木。
这无声的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小刚感到窒息。
小刚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胡乱冲洗着脸和手臂上的泥污。
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却也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头,看着水缸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苍白的脸,青紫的颧骨,红肿的嘴角,还有那双被厚厚镜片遮挡、却依旧掩不住疲惫、迷茫和…深处那一点微弱的不甘的眼睛。
他看着母亲佝偻着腰继续缝补的背影,看着父亲在烟雾中沉默成一座愁苦的雕塑。
这个家,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随时会倾覆的破船,而他就是船上那个最无力、最绝望的水手。
“高考……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
这个曾经支撑他熬过无数个寒夜苦读的信念,此刻在现实的冰冷和屈辱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算……就算我拼了命考上了,家里拿什么供?
学费、生活费……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张二虎家会放过我吗?
他爹是村长,在村里一手遮天。
就算我考出去了,他们会不会使绊子?
会不会继续欺负我爸妈?”
“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像爸妈一样,在这泥潭里挣扎,永远被张二虎那样的人踩在脚下?”
一连串的质问,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他的心湖,激起绝望的涟漪。
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屋外的暴雨,从西面八方将他彻底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将头深深埋进膝盖。
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风声依旧凄厉。
母亲默默递过来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和一个冰冷的窝窝头。
小刚机械地接过,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这碗稀糊糊。
吃完饭,他穿上唯一一件还算干的旧外套,对父母低声道:“爸,妈,我去河边看看,雨太大,怕水涨上来。”
这借口很拙劣,但他只是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屋子,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喘口气。
父母担忧地看了一眼,最终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小刚推着那辆破车,再次踏入冰冷的雨幕。
雨水依旧冰冷刺骨,但此刻他心里的冰寒更甚。
他沿着村外那条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张二虎狰狞的脸、书本被撕碎的刺耳声音、父母愁苦的容颜……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村外那条蜿蜒的小河边。
平日里温顺的小河,此刻在暴雨的肆虐下彻底变了模样。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咆哮着奔腾而下,水位暴涨,几乎要漫过简陋的土堤。
浪头拍打着岸边,发出沉闷而危险的轰响。
就在小刚望着汹涌的河水发呆,心头一片死寂麻木时——“救命啊——!!!”
一声凄厉、绝望、几乎被风雨声撕碎的呼救,猛地刺破雨幕,首首扎进他的耳膜!
小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浑浊翻滚的河水中央,距离岸边约十几米的地方,一抹刺眼的红色在浊浪中若隐若现!
一个身影正在疯狂地挣扎着,被汹涌的激流裹挟着,像一片无助的落叶,正以惊人的速度被卷向河心那个巨大的、旋转着的黑色漩涡!
是个人!
一个女人!
小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大脑一片空白!
救?
还是不救?
救?
这暴涨的河水,这恐怖的漩涡,他自己下去也是九死一生!
他水性本就不算顶好,何况此刻体力透支,浑身冰冷!
不救?
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被吞噬?
那凄厉的呼救声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电光火石间,前世今生无数画面在脑中飞闪:父母绝望的脸、张二虎的狞笑、书本的碎片、村民冷漠的目光……还有他内心深处,那从未完全熄灭的、对“善”的最后一丝坚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一种仿佛冥冥中早己注定的悸动(金手指2的微弱预兆?
),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操!”
小刚发出一声自己都听不清的低吼,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狠狠扔下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像一支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冲下陡峭湿滑的河岸,一头扎进了那冰冷刺骨、咆哮奔腾的死亡之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吞噬,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晕厥。
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意志在体内疯狂燃烧。
他奋力划水,迎着湍急的水流,拼命向那抹在浊浪中沉浮挣扎的红色靠近!
“坚持住!
我来救你!”
他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却被狂暴的风雨声彻底吞没。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伴随着滔天的浊浪与一个少年绝望中的纵身一跃,轰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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