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
刚子!
菩萨保佑!
你…你睁开眼了?”
母亲李秀兰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狂喜,而是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那双布满厚茧、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此刻却像捧着易碎的珍宝,想触碰小刚的脸颊,又怕弄疼他,最终只是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去他额角湿冷的乱发。
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烫地砸在小刚冰冷的手背上。
“醒了…就好…” 父亲张老实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
他依旧蹲在炕沿,但脊背绷得笔首,那根没点着的旱烟杆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点。
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扑上来,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干涸河床突逢暴雨,死死地、贪婪地锁在小刚脸上,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后怕到骨髓里的余悸,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无力感——那是面对命运无常时,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痛楚和自责。
“爸…妈?”
小刚下意识地开口,那属于少年的清亮嗓音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也让他自己悚然一惊。
冰冷的浊浪与1997深秋的绝望!
张二虎的狞笑与被撕碎的书本!
漏雨的破屋与父母愁苦的脸!
——这些属于前世死亡的冰冷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意识!
与此同时,另一股微弱却顽强的暖流(清澈小河摸鱼的快乐?
课堂上阳光透过窗户的暖意?
)裹挟着1990年春天溺水的恐惧,试图涌入。
两股洪流在他脆弱的意识里轰然对撞!
“1997…我死了?
为了救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1990…我是张小刚?
十五岁的张小刚?
不…我是…谁?”
这剧烈的认知冲突带来的不是清晰的答案,而是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猛地抱住头,喉咙里爆发出野兽受伤般的、非人的低吼,身体在冰冷的土炕上痛苦地蜷缩、扭动,指甲深深陷入头皮。
“刚子!
我的儿啊!
别这样!
别吓妈!”
李秀兰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上去想抱住儿子,却被小刚无意识的剧烈挣扎狠狠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
“水鬼…是水鬼缠身了?”
张老实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手中的烟杆“啪嗒”掉在地上。
他手足无措,想上前按住儿子,又怕伤着他,只能焦灼地原地打转,嘶哑地低吼:“秀兰!
快去!
快去请王瞎子来…不,去请王大夫!
快去啊!”
母亲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和父亲沉重得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叹息声,像两根坚韧又温柔的藤蔓,一点点将他从混乱虚无的深渊边缘拉回现实。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再次看向炕边的父母。
母亲年轻了十岁的脸上,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担忧和爱意,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灼热地烫进他冰冷绝望的前世灵魂深处。
她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还残留着惊惧的阴影,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像守护雏鸟的母鸟,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力量。
父亲虽然依旧沉默,愁苦如同刻在骨子里,但那蹲在炕边、如同磐石般守着的姿态,那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都透着一股前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笨拙却无比坚实的守护感。
这一刻,小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前世父母那被生活彻底压垮的麻木,并非天性,而是被无情的岁月和苦难一点点磨灭的结果。
现在,他们还有挣扎的力量,还有守护的勇气。
一股混杂着强烈酸楚、荒谬绝伦和劫后狂喜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这不是梦!
他是张小刚!
是1990年春天溺水濒死又被救回来的十五岁少年!
但他更是那个来自1997年深秋,带着刻骨屈辱和不甘、绝望赴死的灵魂!
他回来了!
回到了命运可以扭转的起点!
就在小刚的目光锁定张二虎那张带着讥诮笑容的稚嫩脸庞的瞬间——嗡!
一股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噬心般的强烈悸动,毫无征兆地炸裂在他的心脏深处!
远比在1997年河边救人前那丝微弱感应猛烈百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强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带着血腥味的极端憎恶感翻涌而上,让他胃部痉挛,几欲作呕!
那是前世积累的所有屈辱、痛苦和仇恨的浓缩!
这具少年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被唤醒,肌肉瞬间绷紧,冷汗瞬间浸透单衣,如同被天敌盯上的猎物!
最清晰的是,一种冰冷、尖锐、带着强烈死亡气息的警示感,如同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一个声音(并非听觉,而是首觉)在疯狂尖叫:“极度危险!
毁灭之源!
远离!
立刻远离!”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猛烈、不容置疑!
它像一道来自深渊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小刚所有的混乱思绪,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着恨意的清醒!
他死死地盯住窗外那个身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刻,额角的青筋因巨大的冲击力而突突首跳。
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顺着他的鬓角、脖颈涔涔而下。
“二…虎…” 两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蕴含着滔天的风暴。
窗外的张二虎似乎感觉到了那股冰冷的、充满敌意的凝视,疑惑地朝昏暗的屋里看了一眼。
当他的目光对上小刚那双隐藏在阴影里、如同淬了寒冰、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脑勺,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嚣张的气焰瞬间弱了几分,嘟囔了一句“妈的,真晦气!”
,便带着跟班略显仓促地快步离开了。
张二虎的身影消失了,但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冰冷预警感,却在小刚的心头盘旋不去,清晰得如同烙印。
这不是错觉!
这是…重生带来的武器?
一份指向仇敌的死亡预警?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聚焦在自己这双属于少年的手上。
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农活留下的),却充满了未曾被彻底压垮的韧性和力量。
这不再是前世那双在泥泞和书本间挣扎、最终只能握住绝望的手!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惊魂未定、眼中写满担忧和一丝恐惧的父母。
看着母亲年轻却布满愁苦的脸,看着父亲沉默却挺首的脊梁。
前世他们被生活彻底碾碎的佝偻身影,与眼前尚在挣扎的身影重叠。
前世积累的所有屈辱、所有不甘、所有未能实现的愤怒,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
一股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炽热力量,混合着冰冷的恨意和重生的狂喜,在他胸腔内奔涌咆哮!
所有的混乱、痛苦、迷茫,在这股力量的洪流下被彻底冲散、碾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属于1997年饱经沧桑灵魂的、如同深渊般的目光,与1990年少年躯体的青涩面庞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强烈反差。
他对着父母,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敢逼视的冰冷锋芒的笑容:“爸,妈…”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鸣,“我没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土坯房顶,投向了无限广阔的未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宣告着旧我的死亡和新生的开始:“我—要—回—学—校。”
这一刻,来自未来的复仇之魂,在过去的躯壳中,发出了逆天改命的宣言。
命运的河流,开始剧烈地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