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棚顶塑料布的破洞漏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坑。
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味、汗味和一种陈旧木头的霉味。
这个所谓的“更衣室”，不过是球场边用几根木头和油毡布勉强搭起来的窝棚，西面透风，此刻更是寒气逼人。
陈大山佝偻着背，蹲在棚子角落一个歪斜的小马扎上，布满老茧的手里攥着一块灰扑扑的毛巾，正徒劳地试图擦干孙子陈星驰身上湿透的旧汗衫。
他动作有些笨拙，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神里交织着心疼、焦虑，还有一丝面对眼前这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时，本能的局促不安。
“冷吧？
星伢子？
让你回来偏不听！
看这淋的！”
陈大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乡音，一边擦，一边忍不住低声数落。
他粗糙的手指碰到孙子冰凉的小胳膊，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陈星驰被那件宽大的、散发着陌生男人气息的湿夹克裹着，只露出一张小脸。
他倒是没喊冷，小身板挺得笔首，眼睛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棚子中央的何塞·冈萨雷斯，还有旁边那个忙不迭翻译的小刘。
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但他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那个外国叔叔看他的眼神，像爷爷看他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烤得喷香的红薯。
“老人家，您别紧张。”
小刘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亲切，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地传达着何塞的意思，“这位是何塞先生，他是……嗯……西班牙一个很大、很大的足球俱乐部的人，特别厉害的那种！
就像……就像咱们国家队的教练那么厉害！”
他试图找一个陈大山能理解的概念，“何塞先生刚才在球场边看到小星驰了，觉得他……嗯……特别有踢球的天分！
是个好苗子！”
“天分？”
陈大山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困惑和茫然。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太抽象了。
他只知道孙子喜欢在泥地里踢那个破塑料袋，跑得比谁都快，摔倒了也不哭。
这算哪门子天分？
能当饭吃？
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更深的疑虑，“刘同志，这……这到底啥意思啊？
天分……能换粮票不？”
他下意识地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小刘被问得一滞，求助地看向何塞。
何塞听不懂中文，但陈大山那布满风霜的脸上流露出的戒备和生活的沉重，他看得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急切，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诚恳而庄重。
他示意小刘拿出公文包里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里面立刻播放起皇家马德里恢弘壮观的伯纳乌球场！
画面切换，身着耀眼白色球衣的巨星们（C罗、本泽马、拉莫斯……）在绿茵场上风驰电掣，数万球迷山呼海啸！
接着是设施一流的拉法布里卡青训基地，小球员们在专业教练指导下训练的场景……这光与影构成的现代足球圣殿，与眼前这漏雨的破棚子、泥泞的菜地，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老人家，您看！”
小刘指着屏幕，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这就是何塞先生所在的俱乐部！
全世界踢球最好的地方！
最好的球场！
最好的教练！
最好的……一切！
何塞先生觉得，小星驰有潜力，有可能……有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指着屏幕上那些光芒万丈的巨星。
陈星驰踮起脚尖，小脑袋努力凑到平板前，眼睛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那些奔跑的身影、那座宏伟的白色球场。
那激烈的对抗、精准的传球、石破天惊的射门……这一切仿佛具有魔力，牢牢吸住了他的魂魄。
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遏制的渴望和激动。
他认出了屏幕上那个进球后高高跃起、做出标志性庆祝动作的男人！
是他！
那个他贴在床头、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模糊图片里的人！
他忍不住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虔诚地，轻轻触摸了一下屏幕上那个白色的7号背影。
“C……罗……”一个极其生涩、模糊的发音，从他沾着泥点的小嘴里轻轻吐出。
何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和那个模糊的发音，心头再次一震！
这孩子不仅拥有惊人的天赋，更有着一颗真正热爱足球的心！
他认识那个象征世界顶峰的7号！
“对！
对！
C罗！”
何塞立刻点头，指着屏幕上的7号，又指指陈星驰，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他！
未来！
你！
可能！
像他！”
他的眼神充满鼓励和热切。
陈星驰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猛地扭头看向爷爷，小脸因为极致的兴奋和期待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激动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不停地点头！
那眼神在无声地呐喊：爷爷！
我要去！
我要去那里踢球！
然而，陈大山看着屏幕上那些遥不可及的光鲜画面，听着孙子那模糊却充满渴望的呼唤，再看看眼前这个激动的外国人，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更加灰暗了。
他默默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膝盖上那块湿毛巾，仿佛那上面有他需要的答案。
那光鲜亮丽的世界，离他祖孙俩的生活太远太远了，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西班牙……在哪儿？”
陈大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在欧洲，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很久很久的飞机。”
小刘如实回答。
“那……要多少钱？”
陈大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首首地盯着小刘，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沉重的问题。
这才是压在他心口的大山。
老伴常年卧病在床，药罐子不断；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赚的那点辛苦钱刚够糊口，还要寄回来补贴家用。
这个家，就像这漏雨的棚子，勉强支撑着，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送孙子去外国？
那得多少钱？
天文数字！
想都不敢想！
他仿佛己经看到老伴因为断药而痛苦***的样子，看到儿子儿媳在工地上更加佝偻的脊背。
小刘看向何塞。
何塞立刻明白了问题的核心。
他脸上的激动稍稍收敛，换上了严肃而郑重的神情。
他示意小刘仔细翻译。
“钱的问题，老人家，您不用太担心。”
小刘尽量把何塞的话转述得清晰明了，“何塞先生说了，如果小星驰通过了俱乐部后续更详细的考察和测试，真的被选中加入皇马的青训梯队，那么俱乐部会提供全额奖学金！
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装备费……所有在西班牙的开销，俱乐部都会负责！
不需要家里出一分钱！”
“全额……奖学金？”
陈大山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像是在咀嚼一块又硬又苦的石头。
不要钱？
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事？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怀疑。
他活了大半辈子，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
越是不花钱的好事，背后往往越是深不可测的陷阱。
他警惕地看着何塞，仿佛在看一个高明的骗子。
何塞读懂了老人眼中的怀疑。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拿出自己的证件——印有皇马队徽的工作证、国际足联认可的球探执照，还有手机里他与皇马青训主管、甚至与弗洛伦蒂诺主席的合影。
他让小刘一张张、仔细地展示给陈大山看，并解释这些证件和照片的含义。
“皇家马德里……是世界上最富有、最成功的俱乐部之一。”
小刘指着那些证件和照片，语气带着敬畏，“何塞先生是俱乐部非常资深的球探，他发掘过很多天才球员。
俱乐部有完善的青训体系，专门培养像小星驰这样有天赋的孩子。
这个奖学金，是正规的，有法律保障的，不是骗人的！”
他试图打消老人的顾虑。
陈大山眯起眼睛，凑得很近，仔细地辨认着那些证件上陌生的字母和照片上的人。
他虽然看不懂，但那些制作精良的证件和照片上何塞与那些大人物的姿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他心里的疑虑稍稍松动了一丝丝，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去西班牙？
一个六岁的孩子？
离家万里？
语言不通？
生活习惯不同？
万一……万一他在那边生病了怎么办？
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训练太苦受不了怎么办？
俱乐部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无数个“万一”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大山那颗苍老的心。
他下意识地看向孙子。
陈星驰依旧紧紧盯着平板电脑的屏幕，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渴望是如此纯粹、如此滚烫，几乎要将这棚子里的寒冷和湿气都点燃。
那是他从未在孙子眼中看到过的光芒，比他第一次吃到糖葫芦时还要亮一百倍、一千倍。
这光芒让陈大山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星伢子……”陈大山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真想去？
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踢球？
一个人？”
陈星驰猛地转过头，小脸上的泥点也掩盖不住那份斩钉截铁的坚决。
他挣脱爷爷的手，向前一步，挺起小小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想！
爷爷！
我想去！
我要踢球！
我要像他一样！”
他小小的手指，坚定地指向平板屏幕上那个白色的7号背影——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那不仅仅是一个球星，那是他懵懂世界里所能想象到的、关于足球最辉煌的顶点。
他的声音稚嫩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在漏雨的棚子里回荡，压过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陈大山看着孙子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炽热得几乎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
棚子里只剩下雨滴敲打油毡布和泥地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边是沉重如山的现实，是看得见的艰难和风险；另一边，是孙子眼中从未有过的、璀璨夺目的星光，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似乎能改变孙子一生的巨大可能。
老汉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
他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攥紧了膝盖上那块湿冷的毛巾，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浑浊的目光在孙子写满渴望的小脸、何塞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有平板电脑上那遥不可及的足球圣殿之间，来回艰难地移动。
每一次移动，都像有千斤重担在撕扯着他那颗苍老的心。
时间，在这冰冷的雨棚里，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陈星驰紧张地看着爷爷，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裹在身上的湿夹克衣角。
何塞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个决定对这个贫寒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六岁孩子的未来又意味着什么。
小刘更是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陈大山沟壑纵横的脸。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陈大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每一道都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此刻抉择的痛苦。
他没有看何塞，也没有看平板，目光最终落在了孙子陈星驰那张写满急切和期盼的小脸上。
老汉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音，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雨水：“好……爷爷……知道了……”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但那双浑浊眼睛里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担忧，有巨大的不舍，但最终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覆盖——己经说明了一切。
为了孙子眼中那团他从未见过的光，为了那个渺茫却足以改变命运的可能，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人，选择了放手，选择了赌上一切，去相信那个来自遥远国度的陌生人，去拥抱那个充满未知的、名为“梦想”的巨大风险。
他抬起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没有去擦自己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浑浊液体，而是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和沉重，落在了陈星驰湿漉漉的、沾着泥点的头顶。
“去……试试吧……”雨，还在下。
棚顶的破洞漏下的水滴，砸在泥地上，声音似乎更响了。
那声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宣告着一个微小的生命轨迹，即将被彻底改变，驶向一片遥远而充满惊涛骇浪的未知海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