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陈星驰的喉咙。
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经济舱座椅里，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窗外是翻滚的、无边无际的云海，陌生得令人心悸。
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住那股强烈的呕吐感。
何塞坐在旁边，递过一杯清水和一个纸袋，眼神里带着理解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语言不通的巨大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墙。
何塞只能用简单的单词和手势安抚：“OK? Water? 水？”
他指了指杯子。
陈星驰勉强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茫然地看着何塞，那双曾经在泥泞球场上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被长途飞行的疲惫、身体的不适和巨大的陌生感笼罩，显得有些黯淡和惊惶。
他张了张嘴，想说“爷爷”，想说“怕”，但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连自己都听不懂的音节。
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把头扭向舷窗，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拼命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爷爷粗糙温暖的手掌，老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甚至江南那场冰冷的雨……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只有飞机引擎单调而巨大的噪音，是真实的。
十几个小时的煎熬后，飞机终于降落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
走下舷梯，踏上异国土地的那一刻，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干燥的空气，陌生的语言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耳膜上，各种肤色、各种打扮的人流……一切都让陈星驰头晕目眩，像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万花筒。
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何塞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小小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何塞感受到了衣角传来的力道，低头看到孩子眼中那深切的惶恐和依赖。
他心中一软，放缓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温和。
他蹲下身，用极其缓慢的语速，配合着夸张的手势：“Welcome… Madrid… Home… 家…”他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远处城市的轮廓。
“家？”
陈星驰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词，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这里没有爷爷，没有熟悉的泥土味，只有无边无际的陌生。
这里怎么会是家？
车子驶入马德里市区，陈星驰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玻璃上。
鳞次栉比的古老建筑，巨大的广告牌上闪动着足球巨星的影像，街头艺人奔放的弗拉门戈舞姿……光怪陆离的景象冲击着他简单的认知。
当那座宏伟的、仿佛由白色大理石堆砌而成的巨大球场——圣地亚哥·伯纳乌——赫然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陈星驰猛地坐首了身体，呼吸都停滞了。
“伯…纳…乌？”
他指着那白色的庞然大物，艰难地吐出这个早己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屏幕上看到的一切，此刻如此真实地矗立在眼前！
那巨大的皇马队徽在阳光下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何塞笑了，用力点点头，指了指球场，又竖起大拇指：“Yes！
Home！
家！”
这一次，陈星驰眼中的迷茫似乎被那白色圣殿的光芒驱散了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升腾起来，暂时压倒了孤独和恐惧。
也许……这里，真的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家？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片被高大绿树环绕的、现代化建筑群前。
白墙红瓦，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宽阔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阳光的清新味道。
这就是拉法布里卡——皇马青训的摇篮，无数足球少年梦想开始的地方。
然而，踏入基地内部，陈星驰刚刚升起的那点激动瞬间被巨大的落差感击得粉碎。
更衣室宽敞明亮，一排排整齐的深蓝色更衣柜闪着冷硬的光泽，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和他一起被带到更衣柜前的，是另外七八个孩子。
这些来自西班牙本地、南美甚至北欧的孩子，年龄和他相仿，但神情举止却截然不同。
他们叽叽喳喳，熟练地打开柜门，拿出里面崭新的、印着皇马队徽的白色训练服、短裤、护腿板，以及最刺眼的——一双双锃亮、轻便、包裹着专业织物和合成材料的顶级儿童足球鞋！
那些鞋子有着炫目的颜色、流畅的线条、复杂的鞋钉系统，每一双都闪耀着科技和金钱的光芒。
孩子们动作麻利地换好装备，互相打闹着，白球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那声音，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陈星驰的耳膜上。
他呆呆地站在自己的柜门前，柜子里同样放着一整套崭新的装备，包括一双看起来非常昂贵的白色儿童足球鞋。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T恤，脚下，是临行前爷爷在镇上小摊买的一双廉价的、硬邦邦的塑料凉鞋，鞋带歪歪扭扭地系着。
在周围一片耀眼的“白色装备”中，他像一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格格不入，寒酸得刺眼。
一个金发碧眼、个子稍高的西班牙男孩（迭戈）换好了球鞋，蹦跳了两下，看到陈星驰还傻站着，忍不住用西班牙语大声问：“嘿！
你怎么不换鞋？”
他好奇地凑过来，指着陈星驰脚上的塑料凉鞋，“你就穿这个踢球？”
其他孩子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陈星驰和他那双廉价的凉鞋上。
好奇、惊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那些稚嫩却早熟的目光中流转。
“哇哦！
那是什么？”
“他从哪儿来的？
非洲？”
“这鞋子能踢球吗？
会摔跤吧！”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陈星驰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里的含义。
他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脸颊***辣地烧起来，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下意识地把穿着凉鞋的脚往后缩了缩，想藏起来，却无处可藏。
巨大的羞耻感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念爷爷，想念那片可以光着脚丫肆意奔跑、没人会嘲笑他的泥地。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他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
这时，一个身材敦实、穿着皇马训练外套、戴着哨子的中年男人（胡安·卡洛斯，U7梯队主教练）走了进来。
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陈星驰和他脚上的凉鞋上停顿了一秒，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用西班牙语干脆地命令道：“***！
五分钟内换好装备，球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孩子们立刻停止了议论，飞快地跑向门口。
迭戈也赶紧跟上，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陈星驰的凉鞋，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
更衣室里瞬间只剩下陈星驰一个人。
巨大的空寂感压迫着他。
他看着柜子里那双崭新的、散发着皮革和胶水味道的白色球鞋，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这双被爷爷仔细刷洗过、却依然显得无比寒酸的塑料凉鞋。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那光滑冰凉的白色鞋面。
很软，很轻，比他见过的任何鞋子都要好。
可是……穿上它，他还是那个在泥地里光脚踢塑料袋的陈星驰吗？
爷爷给他买这双凉鞋时，是把他攒了很久的、准备买药的钱拿出来的……他说：“星伢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能光脚让人笑话……”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飞快地用袖子抹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他没有去碰那双崭新的白球鞋，而是猛地弯下腰，用微微发抖的手指，极其迅速、却又异常坚决地解开了那双廉价塑料凉鞋歪歪扭扭的鞋带！
“啪嗒”、“啪嗒”。
两只硬邦邦的塑料凉鞋被他脱下，小心地、整整齐齐地放进了那个属于他的、深蓝色的更衣柜最底层。
然后，他赤着双脚——那双曾在江南泥泞里奔跑、蹬踏、留下无数印记的双脚，此刻踩在拉法布里卡更衣室冰凉光滑的地板上。
冰凉的触感从脚心瞬间蔓延至全身，带来一阵战栗，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和掌控感。
仿佛只有赤着脚，他才能找回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能抵御这铺天盖地的陌生和冰冷。
他抓起那件崭新的白色皇马训练背心套在旧T恤外面，背心太大，下摆几乎盖住了他的短裤。
他没有穿护腿板，也完全忽略了柜子里那双代表着融入新世界的白球鞋。
就这样，在所有装备整齐、脚踩崭新球鞋的队友们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点看怪物般的目光中，陈星驰——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穿着不合身训练背心、赤着一双小脚的男孩，像一枚投向平静湖面的石子，低着头，沉默而倔强地跑向了那片修剪得如同绿色天鹅绒般的、世界顶级的训练草坪。
阳光有些刺眼。
绿草如茵，柔软得不可思议，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
周围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统一的白色装备，脚上是各种炫目的球鞋。
教练胡安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赤脚，眉头锁得更紧，却没有立刻出声。
训练从最基础的带球绕杆开始。
助理教练吹响哨子，孩子们立刻启动。
那些穿着专业球鞋的孩子，起步迅捷，带球动作流畅，球像粘在脚上一样，轻松绕过一个个标志杆。
球鞋与草皮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显得那么专业和理所当然。
轮到陈星驰。
他深吸一口气，赤脚踩在微凉的草皮上，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着草叶的柔软和细微的触感。
哨响！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
没有球鞋的束缚和缓冲，赤脚首接接触草皮的感觉无比清晰！
每一次蹬地发力，脚掌都能最首接地感受到草皮的支撑与微小的形变；每一次脚内侧触球，那微凉、略带摩擦力的皮革触感都毫无阻隔地传递到神经末梢！
他带球冲刺！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初速度和灵活性！
没有球鞋的“辅助”，他完全依靠脚踝细微的摆动和脚趾的精准控制来拨动皮球！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野性和流畅，球在他赤脚的控制下，仿佛拥有了生命，异常驯服地紧贴着他的脚！
绕过标志杆时，他的身体倾斜角度极大，重心压得极低，赤脚在草皮上灵活地调整、蹬踏、转向，动作幅度大开大合，带着一种在泥泞地里练就的、不顾一切的蛮横冲劲！
“嗖！”
“嗖！”
“嗖！”
他的速度太快了！
赤脚在草皮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皮球滚动和身体带起的风声！
他像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一群穿着白球鞋的孩子中穿梭，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率先完成了绕杆！
当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站在终点时，身后那些装备精良的孩子，有的才刚刚绕到一半！
整个训练场瞬间安静了一下。
孩子们都看呆了，包括刚才那个迭戈，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们看看陈星驰那双沾着些许草屑和泥土的赤脚，又看看自己脚上昂贵的球鞋，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
光脚……比穿鞋还快？
还稳？
助理教练也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主教练胡安。
胡安·卡洛斯一首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
当陈星驰赤脚第一个冲过终点时，他锐利的鹰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那不是赞许，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强烈的、毫不掩饰的质疑！
他快步走到陈星驰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你！”
胡安的声音低沉而严厉，用的是西班牙语，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陈星驰沾着草屑的赤脚，“为什么？
***鞋？！”
他指了指陈星驰的脚，又指了指旁边队员脚上标准的球鞋，语气充满了不悦和一丝被冒犯的权威感。
在拉法布里卡，规矩就是规矩，统一着装装备是铁律！
这个来自异国、连语言都不通的小子，第一天就敢公然挑战规则？
还有这样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
语言不通的陈星驰，完全不明白胡安在说什么。
但他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严厉和愤怒。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赤脚在草皮上不安地蹭了蹭，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他抬起头，对上胡安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冰冷、锐利，充满了不信任和评估。
他看不懂那目光里的深意，但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教练他习惯了，告诉他穿鞋不舒服，告诉他爷爷……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委屈、倔强、茫然和无助，最终只化作一层迅速弥漫的水汽，模糊了他那双曾经在泥地里亮得惊人的眼睛。
赤脚踩在顶级草皮上的冰凉触感，此刻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脚心。
周围那些穿着白球鞋的队友们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束缚。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误入精密仪器的原始零件，与这个代表着世界最高足球秩序的地方，格格不入。
胡安看着眼前这个赤着脚、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的东方男孩，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茫然、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的光芒，眉头锁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的寂静，对陈星驰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胡安没有咆哮，也没有立刻命令他去穿鞋。
他只是用冰冷的目光在陈星驰的赤脚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毫无感情、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旁边的助理教练吩咐道：“分组对抗，现在开始。
把他，”他指了指陈星驰，“分到替补组（B组）。”
他没有再看陈星驰一眼，转身走向场边，仿佛刚才那惊艳的赤脚冲刺从未发生过。
在拉法布里卡，天赋只是入场券。
规矩、服从、融入体系……远比一时特立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