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腊月初七,太医院廊庑的冰棱在月色下泛着青芒,像悬在檐角的无数把暗器的薄刃。
谢砚棠跪坐在偏殿旧药房的青砖地上,铜盆里跳动的火舌将一本泛黄的册子最后一页舔舐成蜷曲的灰蝶,火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动,映出其上"太和年印"西个字被烧卷的边缘。
焦糊味混着霉变的潮气在梁柱间盘旋,惊醒了梁上栖息的寒鸦——就像三年前北疆雪夜里,随着弩箭破空那个人身上掉落的干棠花伴着雪里开的苦香也曾这样突然漫过山涧。
"砰!
"门棂碎裂的声响惊散了铜盆中的星星点点。
沈墨铮玄色大氅上沾着新落的雪意,腰间羊脂玉佩轻碰在鎏金门钉上,叮当声与三年前医帐前的银铃如出一辙。
两旁的侍卫撞开殿门的巨响震落药柜打开的顶层的雪里开,干燥的花瓣雪片般落在谢砚棠肩头,随即散落一地。
他未抬头,指尖却将银针囊推入袖袋三寸——这个习惯性动作与当年在敌营救伤时如出一辙。
"谢大人好雅兴。
"谢砚棠手下动作一顿。
"这是在烧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沈墨铮的佩剑挑起铜盆火苗,火星溅到谢砚棠的靛蓝官服下摆,烧出个与三年前少年撕给他包扎的里衣相似的洞。
窗外烟花声遥遥传来,惊得药库百年楠木梁上簌簌落下一阵陈年药灰,恍若旧时光阴具象化的尘埃。
"下官在处理些陈年旧纸。
"谢砚棠碾碎袖中药丸,棠花的苦香突然被穿堂风卷着扑向沈墨铮。
对方颈侧朱砂痣在烛火映照下艳如凝血——正是当年金针渡穴时最后一处落针点。
"陈年旧纸?
莫不是...谁的、脉、案?
"这个“谁”字在沈墨铮的口中突然变轻,轻到恍惚间让人以为是在说“我”这个字。
他突然俯身,带着一丝铁锈味的呼吸拂过谢砚棠耳畔,"...是怕人看见砒毒后面,还写着需雪里开西钱作引?
"谢砚棠袖中银针倏地抵住对方喉结,却在触及皮肤时猛地僵住。
这脉搏跳动的频率,与三年前枕在他膝上急救的少年分毫不差,掉落在脚下的棠花药丸被碾碎,苦香瞬间漫过两人之间三年的光阴。
“不是”谢砚棠后退半步,躲闪开沈墨铮的凝视,缓缓放下手中的银针。
"大人怕是认错了。
"他声音比殿外积雪更冷却透着心慌,"当年救您的医——"沈墨铮突然扣住他手腕,带着血腥气将他按在药柜上,檀木格栅硌着后背,低头间谢砚棠看见剑穗上缠着的褪色金线一晃而过——那是他当年缝合伤口时,用来固定碎骨的特殊药引线。
"那这个呢?
"沈墨铮拇指抚过他的左手小指指节,眼底映着将熄的火光,"谢家大公子救谁都会不惜用自己的骨头吗?
"谢砚棠猛地抬头,将颤抖的左手缩在身后。
“沈大人...莫说胡话,下官听不懂。
您深夜带人提刀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若是有公务在身,下官便不打扰了——”“霜刃雪骨散,取‘霜刃’喻砒霜之锋利,‘雪骨’ 承雪里开之寒性的意思;暗合《庄子・说剑》‘首之无前,举之无上’ 的狠厉,又杀人于无形。
谢大人可认得此毒?”
沈墨铮锐利带着质问的眼神首戳进他略带慌张的眸中,让谢砚棠下意识咽了下喉咙泛起的一丝棠花的苦味。
“我...下官学医懒怠,对毒物研究不精,若是大人于公务有用,不如待明日可以来问问周院判。
天色不早了,下官家中有事,先告辞——”谢砚棠脚步轻抬,靛蓝官服的袖角匆匆擦过沈墨铮身侧的一瞬,两把障刀拦住了他的前路。
“沈墨铮!”
“谢大人急什么?
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就想轻易便离开?”
“我知沈大人如今位高权重,但沈大人深夜私自带人将我拦于宫内,更是提刀质问于我,如此咄咄逼人敢问沈大人,可将我谢家放在眼里?
可将宫规放在眼里?
可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带着恼意的质问瞪向近在咫尺的人。
“谢棠霖,你到底来干什么?”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但却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氛围中被沈墨铮用突然平静的语气叫出来,谢砚棠垂在官服下收着银针的右手微颤。
“出去。”
两侧的侍卫瞬间消失。
“就算这三日无宵禁,但这个时候沈大人还敢私下带暗卫入宫?”
刚刚忽略的丝丝血腥气慢慢牵回了谢砚棠从这个人出现后就紧绷的神经,“...不对,你是偷偷入宫的?”
谢砚棠忽然按住沈墨铮的手腕。
三根手指精准扣在寸关尺上,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沈墨铮的剑穗金线轻轻勾上了他的小指——就像三年前在医帐中,少年总爱这样勾着他的手指入睡。
"脉象弦急,尺部沉涩。
"谢砚棠的声音比檐角冰棱还冷,"沈大人最近有轻微咳血?
"他指尖突然发力,官服袖中滑出半截银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与当年金针渡穴时相同的光泽,刺入沈墨铮的膻中穴。
一颗熟悉的带着棠花香的褐色药丸被塞入沈墨铮齿间,“科举在即,近日却有一应试学子死在了万香楼,死因,中毒,似是...霜刃雪骨散——”“不可能!
北疆雪里开只在三九时节开花。
"谢砚棠取下银针折射出冷光,"今年入冬后江南商队从未北上,仅太医院所存——"他的余光扫向散落一地的雪里开花瓣,话音戛然而止,手中残留的药丸的药味被风带入鼻尖,“玄胡索!”
手下又一银针刺入心俞穴。
"咳..."沈墨铮咽喉突然涌出一口腥甜,齿间咬着的棠花药丸被染成暗红。
谢砚棠条件反射般按住他的胸前要穴,却在触及皮肤时发现那里有道新愈的刀疤——与三年前自己替他挡箭的位置完全重合。
“玄胡索可替雪里开。”
沈墨铮瞳孔一缩,一边嚼碎咽下口中药丸,“解药?”
一边转身向外,仿佛并不需要回答。
谢砚棠擦净用过的银针收起针夹,跟在他身侧,轻轻放松一口气,又无声谇道:“毒不死你。”
铜盆里最后一点灰烬飘起,落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
烧焦纸灰上"太和年印"西字依稀可辨,仿佛预兆着他们谁都不敢先捅破的那个三年前,关于背叛与救赎背后还有更深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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