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山上归来，林凡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涟漪却在深处不断扩散。
最首接的变化，来自他的鼻子。
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变成了一本由无数种气味编织成的、厚重而嘈杂的书。
他被迫“阅读”着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无法跳过，也无法关闭。
清晨上学，走过村间土路，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哪家门口昨晚吃了韭菜盒子，哪家新堆了还带着湿气的柴火，哪家的牛刚刚拉过粪便，气味新鲜而浓烈。
这些原本被忽略的日常，如今像放大镜下的图像，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鼻腔。
学校里，情况更是严峻。
拥挤的教室变成了气味的牢笼。
几十个孩子身上混合着汗味、各种廉价洗衣粉味、头油味、还有吃过早餐后残留的葱油饼、包子、豆浆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闷得让人头晕的浊流。
粉笔灰飘散的味道不再仅仅是粉笔灰，还夹杂着石膏的涩感和老师手上淡淡的红色印泥气息。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厕所。
距离十几米远，那股混合了消毒水、氨水和各种污秽物的刺鼻气味就如同实质的墙壁，让他每次经过都不得不屏住呼吸，小脸憋得通红，然后飞快地逃离。
“林凡，你最近怎么了？
老是捂着鼻子，跟个小姑娘似的。”
同桌王胖子，王硕，一边啃着从家里带来的烙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他胖乎乎的脸上沾着饼渣，眼睛眯成两条缝，天生带着几分喜感。
林凡没法解释，只能摇摇头，闷声道：“没什么，可能有点感冒，鼻子不舒服。”
他无法告诉王胖子，他现在能闻到他早上吃的是加了葱花和猪油的烙饼，还能闻到他书包里那颗快化掉的水果糖的甜腻味，甚至能隐约分辨出他昨晚盖的被子是晒过太阳的蓬松味道，还是有点返潮的霉味。
这种过于敏锐的感知，成了一种负担。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努力适应着这个“气味爆炸”的新世界。
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气味相对干净、清新的地方，比如教室靠窗的座位，或者操场边那几棵老槐树下。
然而，他的这种“异常”，在同学们眼中，却成了另一种解读。
“瞧他那样子，好像我们身上有多臭似的。”
“穷讲究什么呀，穿得破破烂烂的，还学人家捂鼻子。”
“离他远点，怪里怪气的。”
窃窃私语和孤立像无形的针，刺在林凡心上。
他本就因为家境贫寒而有些自卑，此刻更是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
他不是嫌弃，只是……无法控制。
那些气味像是活了过来，强行钻进他的脑子，让他无所适从。
体育课，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之机。
广阔的操场，流动的空气，能极大地稀释那些繁杂的气味。
当他在跑道上奔跑，风迎面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纯粹气息，会让他感觉好受很多。
而且，他发现自己奔跑时，对风的流动感知更为敏锐，仿佛能“闻”到风的方向和力度，这让他跑起来更加省力，步伐也更协调。
体育老师姓赵，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人。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沉默但身体素质不错的孩子。
尤其是在一次五十米短跑测试中，林凡起步迅捷，跑动姿势带着一种山里孩子特有的协调与韧劲，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
“小子，可以啊！”
赵老师拍了拍林凡结实的肩膀，眼中带着赞赏，“以前练过？”
林凡摇摇头，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没，就是……常跟我爸上山。”
“哦？
怪不得，底子好。”
赵老师点点头，像是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以后体育课认真点，我看你是个好苗子。”
这是林凡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不带任何异样色彩的正面关注。
他心里微微有些发热，用力点了点头。
放学回家的路，也变得不再平静。
他需要穿过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
集市上，鱼腥味、活禽的骚味、熟食摊的油腻香气、水果的甜香、还有人群密集处散发的体味……各种气味混杂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只能低着头，加快脚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想尽快逃离这片气味的“战场”。
首到走进熟悉的村口，闻到那混合着炊烟、泥土和自家院落里那棵老枣树味道的空气，林凡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放松下来。
这里的气味，复杂，却让他感到安全。
晚饭时，母亲李秀兰似乎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
她看着林凡吃饭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关心地问：“小凡，是不是学校的饭菜不合胃口？
我看你最近吃饭都不香。”
林凡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米饭的清香、炒青菜的油香、还有那盘咸鱼过于浓烈的咸腥味。
他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妈，好吃的。”
妹妹林小雨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试图逗哥哥开心。
林凡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感受着父母关切的目光，心中的那点委屈和不适，似乎也被这家庭的温暖稍稍抚平了。
夜里，躺在炕上，林凡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他依然能闻到身下炕席的草梗味，父亲沉稳呼吸带来的淡淡烟草味，隔壁母亲和妹妹房间里传来的、轻柔的皂角香。
这个世界，用另一种方式，在他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学会适应，必须学会在这片气味的海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呼吸方式。
他轻轻摸了摸眉心，那里依旧平静。
那道伤痕，带来的不仅仅是困扰，似乎也让他的感官，包括身体，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
奔跑时更轻盈，精力也更充沛了些。
或许，这并不完全是坏事？
他在黑暗中，默默地想。
至少，在体育课上，他找到了一点微小的、属于自己的光亮。
而家的味道，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如此深刻和眷恋。
校园的生活依旧磕磕绊绊，但在无人知晓的层面，一颗种子，己经在这贫苦少年异常敏锐的感知中，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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