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晨光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滞涩，被密密麻麻挤簇的平房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勉强落在“楚记锻刀”那块褪色的木招牌上。
招牌是楚伯生前用老枣木凿的，边角早被风雨啃出深浅裂痕，外层青漆剥落殆尽，露出暗沉木纹。
“楚记”二字刻得浅，经年累月后几乎与木纹相融，唯有“锻刀”二字，是楚伯当年用錾子一下下凿就，刻痕深嵌铁屑，透着股不服输的硬朗。
楚锋是被锻炉余烬的温度烘醒的。
铺子里飘着挥之不去的铁锈味，混着昨夜淬火残留的水汽，还有墙角旧机油淡淡的腥气——这些味道缠了他十几年，从记事起就刻在骨子里，比任何安神香都让他踏实。
身下的木板床吱呀作响，这是楚伯用锻坏的刀坯改打的，床板上还留着锤击的凹痕，每一声响动都像旧友的低唤。
墙角铁砧上，搭着块刚锻成型的唐刀坯，赤红色余温未散，表面布满细密均匀的锤印，是他昨夜熬半宿的成果。
楚锋走过去，指尖轻拂刀坯，滚烫触感透过指腹传来，带着铁料特有的厚重。
他三岁蹲炉边看楚伯拉风箱，五岁学递钳子、擦工具，十岁抡小锤学锻打，十五岁己能独立锻出锋利菜刀。
三年前楚伯走后，他退了大部分赚钱的订单，反倒执着于复刻楚伯留下的唐刀图谱——不为生计，只为握住铁锤时，能摸到几分师父的影子。
工作台左侧立着个半旧木架，是楚伯做的榫卯活，严丝合缝无一颗钉子。
木架上只放着一把唐刀：深褐牛皮刀柄磨得发亮，包浆温润，是常年握持的痕迹；铜制护手刻着简单云纹，边角虽损却依旧规整；刃口嵌着几道细微划痕，是楚伯当年上山劈柴、遇兽防身留下的，却丝毫不减刀身的冷冽。
这是楚伯年轻时的得意作，用当年托人寻来的优质高碳钢锻打一月，淬火时还特意等了场暴雨，以雨水冷刃。
楚锋从没给它起名，也没问过楚伯是否留名，在他心里，这就是“师父的刀”，无需多余称谓。
每天清晨，他都会拿绒布细细擦拭这把刀，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珍宝。
擦完便握在手里试重量，感受刀身平衡，想象楚伯当年握刀的模样。
楚伯生前常说：“好刀不用喊名字，出鞘能赢，就是最好的名头。”
从前他似懂非懂，如今指尖抚过冰凉刀身，才慢慢品出味来——真正的依仗，从不是名头，是实打实的分量。
“哐当——”隔壁餐馆的铁门被老板用力推开，伴着粗犷吆喝：“包子！
刚出锅的肉包！”
紧接着是行人脚步声、自行车铃铛声，还有远处菜市场隐约的叫卖，将沉寂的城中村唤醒。
楚锋收回目光，添了几块蜂窝煤到锻炉，火柴擦过砂纸的瞬间，火苗“腾”地窜起，橘红焰舌舔舐炉壁，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泛着暖光。
他今天要修唐刀坯的刃口，按楚伯图谱要求，得磨到“刃如新月，削木无声”，还差得远。
楚伯走了快半年了。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个简单的木牌位，旁边放着半块暗褐色的唐刀残骸，是楚伯年轻时锻坏的旧物，生前总当念想收着。
楚锋坐在桌旁，指尖摩挲着刀坯边缘的毛刺，刚把村头张大爷的犁头敲打好，铁砧上还留着锻打后的余温。
他不擅长锻农具，楚伯教了十几年，他打出来的锄头要么刃口卷边，要么木柄松动，可若是锻刀，哪怕只用废铁，也能打出吹毛断发的锋利。
这半年，网购农具挤垮了铺子的主营生意，楚锋就靠着修旧农具、给山里猎户锻些简易猎刀过活。
猎户们都说，楚家小子的刀比城里买的还趁手，就是性子冷，不爱说话。
午后日头最毒，没什么活计。
楚锋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掏出楚伯留下的旧智能手机，屏幕裂了道斜纹，信号时好时坏，却能勉强刷新闻、接电话。
他本不爱看这些，只是最近村里关于野物的传闻多了，心里莫名犯嘀咕，想着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说法。
手指划开屏幕，本地新闻的推送先弹了出来：《城郊野生物种异常变大，专家称或与气候有关》。
内容没多少干货，只说近一个月青阳城周边发现多起野猫、野兔体型翻倍的案例，还有村民反映野物攻击性变强，专家的解释是“极端高温导致的生理变异”。
楚锋皱了皱眉，想起昨天赵猎户来取刀时念叨的：“山里见着只野猪，跟小牛似的，差点撞翻我的陷阱。”
当时他只当是猎户夸张，可新闻里配的模糊照片里，一只比家犬还大的野猫蹲在墙头，眼神凶悍，倒真有些反常。
他往下划了划，一条全国性新闻跳了出来，标题带着醒目的感叹号：《多地博物馆文物异动，青铜器皿莫名发光》。
内容说华夏好几处博物馆的上古青铜文物，近三日接连出现异常，有的散发微光，有的传出轻微震颤，馆方己临时闭馆，具体原因尚未查明。
评论区里吵吵嚷嚷，有人说“怕不是要出大事”，有人调侃“文物成精了”，楚锋刚要再翻，屏幕突然闪了几下，页面瞬间空白，跟着弹出“网络错误”的提示。
他按了按电源键想刷新，可手机信号格首接空了，连之前时有时无的4G都没了。
“奇怪。”
楚锋嘀咕着起身，举着手机往院墙外挪了挪——以往这里能收到微弱信号，今天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楚锋，你也没信号啊？”
隔壁卖菜的王婶拎着菜篮子路过，嗓门不小，“我刚才想给闺女打电话，拨号就失败，问了小卖部老板，他说收音机里播了两句，说全国好多地方都这样，还有的地方地面晃呢！”
楚锋点头应着，心里的不安越攒越浓。
野物反常、文物异动、信号中断，这些事凑在一起，总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想起楚伯临终前，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气息微弱却坚定：“锋娃，别逞强，好好活下去，把自己照顾好。”
那时他跪在床边，重重应了“好”。
楚伯一辈子就守着这铁匠铺，没读过多少书，也从不说玄乎的话，遗言里只有最简单的叮嘱。
可此刻看着手里黑屏的手机，再望向远处雾气蒙蒙的山林，楚锋忽然觉得，“好好活下去”这几个字，或许比他想的要难得多。
最近夜里，那片林子总传来奇怪的嘶吼声，不像狼，也不像狗，透着股凶戾。
“我回屋了。”
楚锋跟王婶打了个招呼，转身走进铺子。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目光扫过院里的熔炉、铁砧，最后落在八仙桌旁的唐刀坯上。
不管外面的异动是真是假，手里有靠谱的家伙总没错。
楚锋弯腰点燃熔炉，炭火在炉腔里噼啪作响，映亮了铁砧上的刀坯。
他举起铁锤，重重砸了下去，清脆的锻打声穿透午后的寂静，在空荡的铺子里回荡。
好好活下去，就得有能护住自己的本事。
这把刀，得锻得再锋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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