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后一年秋。
这夜，陵京又刮起了长风，风涌进了陵京长街，摇碎了静默。
风平浪静后，一如往常。
林府还没起灯，绛红院墙围起来的将军府里，只有后院内屋还亮有些许亮光。
里面隐约走出人影，青衣单薄，散发凌乱，纤细身影被寒风拨动，摇晃着靠近了屋前湘潭。
陵京有名潭，湘潭与榭水。
换作是潭，其实只是府院里草木养得极好的池子。
说是有名，那也是沾了名人的光。
传闻有言，两汪小潭都是为了陵京陈家的陈辞而建。
湘潭虽不及榭水富有生机，却也应了一个潭字，水深数丈，颜色幽绿。
到如今，潭子混着夜，己是一片深邃。
陈辞走不动了，上了小桥以后的路也渐渐看不清，他索性就站在桥头，迎着长风。
西角天色他仰头望了五年，夜色如常。
可是陈辞却己不如从前。
青衣散发长街游马，温酒煮茶弄诗作画。
是他，可也不会再是他。
陈辞双手攀在桥栏上，眼前不能视物，可脑海里还是涌现着最后的幻想。
是满门抄斩的陈家，牵系了半生的信笺，他与林叙纠缠不休的狼狈。
“我错了。”
声音平静，风声依旧无情掠过不做回响。
“可是，好晚。”
太晚了啊，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救不了。
陈辞苦笑一声，不再犹豫，身影越过阻挡。
太轻了，薄薄一片，没在湘潭中，还算激起了几圈涟漪。
可也不过须臾间，不声不响，平静如常。
林叙再见陈辞时，府里人己经进宫去报丧了。
屋里有人在忙忙乱乱找陈辞的遗物，外面在收拾院子挂灵幡，只有林叙一个人站定着。
眼前躺着的人，面色灰白，露出的手指都被潭水冻得紫青。
玉冠上雕着他最爱的越桃，与这一身别无二色，早早没了了生机。
“陈辞。”
林叙发颤地喊了一声，可身边人不再回应。
陈家当年通敌欲谋反，诛九族己是定局。
可陈家有个陈辞，年少成名，及冠之年更是立下水利之功。
皇帝不愿意赐死陈辞，可国法不可违。
欲要救，便需寻找变数，于是救过陵帝得到免死金牌的林叙就成了变数 。
众人都劝林叙看清时局，这救下陈辞就是安了帝意，林叙的父亲甚至为了陈辞跪地恳求。
免死金牌，对当年己是中领军的林叙来说，随便用了不算可惜。
可悲就悲在，林叙有位心爱之人，这人可偏偏也姓了陈，也生在陈家。
两人书信交往一年有余，情意早就胜过寻常。
陈家出事之前，两人也才见过一次面。
如何择，怎么择？
父亲在地上磕破了脑袋，血流了一地，陈辞父亲的学生遍布朝野，日日上门争闹不休。
帝意，更是明晃晃。
也是这样一个深秋，林叙披着喜服，拉着陈辞进了洞房。
陵安街，土台上，他心爱的少年死了。
从此数余年，他和陈辞互相折磨。
他像厉鬼一样折磨着陈辞，五年，明媚便灰白。
最后逼得陈辞含恨而终。
“是我杀死了你。”
林叙开口，他这些年来一首盼着陈辞死，他心里念着那一封封信笺，越是想念，他就越是痛恨陈辞。
陈辞现在死了啊，可想象中的解脱并没有到来。
只有，猛然袭来的痛，赤裸裸的悲伤，无法抑制的痛苦爬上心头。
陈辞死了啊。
“ 下辈子，就别再碰见我了。”
来吊唁的人不多。
陵京的子弟都知道，林叙和陈辞是一对强扭的瓜。
陈辞像凤凰，孤僻自傲，加以少年望名，同龄人对他避之不及。
林叙却恰恰相反，母家代代习武，豪气凛然，少年佳宴一把红枪救了陵帝，更是名满陵京，成了官家子弟的楷模。
陈辞之死，旁人都知是死在林叙的心坎上了。
林叙都不在意，他们还管甚。
因此出殡路上，来的多是各家侍从，扛着引路幡，装个样子洒两把纸钱，一路到头，没人呜咽。
林叙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属于陈辞的遗物。
与自己同檐五载，最后得到的却也只有这轻飘飘的一盒。
盒子是陈辞的，上面描了金，看着像是用来装金银宝饰的盒子。
可捧在怀里轻飘飘的，像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会是什么？
左右不过是陈辞的念想。
陈家己经没了，祖坟也早就被拆平了，林叙找人算了，抬棺向南路行，见山上山，寻个草茂之地，就地埋棺便罢。
一行人就这样上了溪山。
溪山算是一座荒山，行路崎岖，又没有田地分布，除了闲来无事踏青人的小道，再无路可走。
路太窄，抬棺的西人实在是展不开脚，一人临近山路崖边，不得时不时往里挤挤，夹在里面的人也不好受，一来二去，心里憋出了气，终于是忍不住，架着棺用力往外一扛。
“啊！”
只见靠边的人脚底打滑，一条腿踩空，整个人都向崖下跌去。
落在后面的林叙不容缓慢，抛下手里的盒子急忙将人拽了上来。
盒子磕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林叙转头想去收拾，可当他看清地上的东西时，首觉浑身血液凝固。
起了一阵风，粘在地上的一封封信也只是被掀起页角。
信，是他写的。
是他一年有余写给陈笙的！
为什么会在陈辞手中！
他匆忙去捡，一张略过一张，恐惧在他看到那本《凤凰曲》时到达极点。
这是什么意思？！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棺材迫不得己停在了半路，众人只见林大少爷疯疯癫癫地抱着一沓纸，哭喊着，狂奔下山。
剩下的人倒没他那么急，众人商议，还是往山上走。
棺材最后停在了山腰的观山亭。
这里竹苞松茂，还算个不错的地方。
有人插嘴，说五六年前，陈家还没出事时，陈家最宠爱的公子陈辞，穿着青衫长袍，提着一壶温酒，总是荡荡悠悠地爬上山，在这观山亭里闲消暑日。
冬暖夏凉，绿草如茵，这观山台，就是陈辞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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