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纸零落,白了一地。
红缨束发,本该意气风发,可此时林叙脸上浮现的,是不逊于死人的惨白。
他于写信人,始于那本凤凰曲。
那时年少轻狂,皇子陵祈安家有宝剑,需用孤本《凤凰曲》做交换。
于是他重金求曲,告示贴满了大陵京。
是那人,悄无声息,将孤本交给了府中小斯。
孤本中附了小纸,说本子珍贵,若只誊曲,用完便寄于溪山观山亭牌匾后的暗格之处。
林叙自是感激不尽,本子用完后,他捎带着银子一起放在观山亭。
数日毕,他与友结伴路过亭子,本是恰好一望,就瞧见了牌匾下银光闪闪。
孤本不见了,可银子没挪位置,垫着银子的,是又一封书信。
如此,不知不觉,他们书信相伴,谈论今古,相许情意。
写信之人知晓寻凤凰曲的是林家小将军,可是林叙却从来不知道写信之人是何身份。
情意西起,按捺不住。
所以,在那一天,林叙算着收信的日子,前去窥探。
那一探,见到的是陈辞的表兄,陈笙。
他截住的最后一封信,亦是此时手中这封。
落笔之处,陈笙二字落笔,中间添着一朵墨梅。
可如今,岁月沉淀,细细去瞧,便可察觉那墨梅之下,嵌着一个辞。
用墨不同,梅花和最后一字与全篇截然不同。
林叙失神,指尖不自觉地去触摸,控制不住地去颤抖,随后发出几乎绝望的嘶喊声。
“全错了!
全都弄错了!”
写信的不是陈笙!
而是被他困在林府,亲手逼死的陈辞!
“陈辞!”
林叙跪在地上将信件拦在怀里,越抓越散,最后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去祈求。
“名字被改掉了!
写信的是陈辞啊!”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自己对陈辞干的事!
他日日羞辱,甚至逼着陈辞去给陈笙的衣冠冢下跪!
“陈辞呢?
他知晓写信的人是我,寄了情丝写下誓言的人是我!”
天空一声巨响,伴着屋里恐惧绝望的尖叫。
雨终于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门外担惊受怕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瓷杯碎落一地,林叙己然倒地,手腕处鲜红的血洇湿信,辞字越发明显。
林叙险些丧命的消息惊动了陵京,皇帝那边也派人送来了补品。
百官自然也是不敢懈怠,虽说林父前些年病逝,陈辞现如今又殒身,偌大的林府只剩下个林叙,可架不住他母家有人啊。
林叙母亲叙朔可是西戎边境带兵的持节将军,手里有人,一待就是十年余,连陵帝都忌惮三分。
满屋堆着人参补药,可躺在床上的人还是不见生气,来人喂药也只能掐着脖子掰开口硬往里面灌。
“泽川,你这样躺着,若叫走轮回道的陈辞看见了,该是恨还是不恨。”
陵祈安放下纸伞,叫退了屋里的侍从,跨步走到床边,随口说出了这些天没人敢提的名字。
林叙听见名字,像是被化了神魄,眼里涌出泪。
“我梦见他了。”
“什么?”
陵祈安贴近床,仔细看到了藏在袖子里那双面目全非的手,不由得心神一紧。
“陈辞让我回去……他说,让我再等等,等他走远了,他说……下辈子不想遇见我啊……”哭声又开始急切,林叙挣扎着坐起身,双手伸出袖口,却又立马相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
“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早点发现!
他走得那么早!!
却连让我再见他的机会都不给!!”
“我最该死!
为什么要让我清醒地活着!”
唾弃自己,厌恨自己,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自己!
陵祈安拦不住林叙,只得叫来侍从再灌一碗安神药。
看着林叙软绵绵地躺下床,陵祈安才慢慢靠近。
床榻上掉下一本破旧书籍,陵祈安捡起翻开一看,嘲讽一笑。
“早知今日是如此结局,当年,我就不该要这《凤凰曲》”这局面,他也掺了一脚,落得这狼狈场面。
林叙瞪着眼睛,可是眼里无神,嘴边的药渍被轻轻擦去,陵祈安开口。
“既然,他不想让你死,你就当随他最后一个愿了。”
祈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签,挂在床头。
“南夷边境起了瘟疫,大哥***父皇,让我前去,你等我立了大功,我就***带你去西戎玩。”
门外雨声清晰,林叙只来得及往外一望,身影便己经看不清了。
脚步缓缓,在窗边一顿。
“你可比我大了好几岁!
哥,向前看,别让我看不起。”
再见,花也开了,西戎的草原一望无际。
可祈安,没能回来。
信上说,祈安染了病,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升起,人就没了。
祈安的一切都留在了南夷,只剩少年走时挂在床头的平安签。
“祈安,哥还在等你啊。”
陵京又挂上了灵幡,哭声响彻,林叙隐在人群里,声音微弱。
这世上,最后一个牵挂他的人也去了。
祈安,祈求平安,祈安死了,像是天命,大陵,好像也活不长了。
大陵十七年,太子抱着侍从尸体,自焚于东宫。
火势烧天,林叙第一次见到,那个胆小懦弱的太子在火光中疯癫咒骂陵帝,字字都可诛九族 。
东宫的火烧了一天一夜,陵祈泽的名字也消失在玉牒中。
大陵十八年,二皇子陵祈誉弑父谋反,大军逼到庆安殿前,只见陵祈誉稳坐龙椅,一手执剑,一手提着陵帝的头颅。
咧嘴大笑,甚是满意地赞叹道。
“你不是喜欢诛九族,砍头颅吗?
你也该试试被砍掉脑袋的滋味。”
一箭穿心,手里的头颅咕隆隆滚下了龙椅。
陵祈誉撇下剑,不慌不忙地躺在龙椅上。
“陈笙啊,龙椅……其实也不过如此啊。”
一场战乱后,大陵再也没有陵家人,丞相当权,各党争霸,南夷瘟疫愈演愈烈,西戎边境挑衅不断。
一切太乱了,大陵再也没有迎来春。
“算算日子,你也该走远了吧。”
观山亭又来了人,模样英俊,可生了一头白发,与萧瑟寒风一起隐入黄昏。
林叙拔出剑除掉周围的杂草,剑落地,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
他从怀里捧出好几朵越桃,轻轻放在地上。
“你……要走快点啦,你知道的,我脚步比你轻快,总是会忍不住地想去追你。”
那双手生茧,一下一下在地上拨出一个小坑,剑柄压了压,深浅还算是合适。
“陈辞,快快走……像我这样的人,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了……”宝剑是上午砺好的,果真如祈安所说,一剑穿喉。
鲜血将染白花,那双眼睛恍惚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才换来一丝余力拨开花。
风声动松竹,几片竹叶吹落,恰落在林叙身上。
抵剑锋长跪,只有竹叶做墓,将于悔恨长眠于观山亭。
无人知晓。